木心-不可出聲,一出聲便俗了

他是風度翩翩的江南公子,也是飽經磨難的鬥士。他學貫中西,半生飄零。歷經滄桑,芳華超然。他說哲學會過去,文學可以常在。宗教可以變化,廟宇會留下。你問他世界上什麼最偉大,他說藝術最偉大。

貝多芬說藝術家高於帝王,他評二字:痛快!


常有輕問,木心的筆名是什麼意思,陳丹青替他回答:“木鐸有心”,源自佛教。木心自己解釋說,其實沒有那麼深奧,不過是一個木一個心,一個收斂一個發散。

一面是深沉辯士,一面是俏皮情郎。

他說,倪瓚的“不可出聲,一出聲便俗”,是他一生的美學綱領。

他是木心。

八年前,抖落一身的雪,他離開了我們。



木心原名孫璞,1927年出生於江南水鄉烏鎮頗有名望的書香世家。小時候,家中廳堂擺放的是宋朝的瓷器和明代的官窯,他這樣描述自己的少年生活:“我從小嬌生慣養,錦衣玉食,長到十多歲尚無上街買東西的經驗”。家境殷實,可見一斑。

江南 陳逸飛繪

他自幼好讀書,尤其愛詩。母親聘請“一代詞宗”夏承燾給他上課。夏承燾讀完木心的詩集十分驚訝,沒想到他小小年紀竟有如此高的詩詞功力。夏承燾誇獎他:“這要是混入唐詩宋詞裏,也是很難分辨出來的”。木心聽完默默把詩集燒了。

母親驚訝不解,木心說:“我寫詩詞是爲了寫出新意,老師說我的詩詞和唐宋人並無區別,說明我還只是模仿,與其照搬模仿,不如一把火燒了。”


他一頭扎進伯伯茅盾的書屋,一看就是一整天。他讀孔孟、讀詩詞,也讀外國翻譯小說。看畫,看山水、看水墨,也看西洋油畫。十六七歲前,木心幾乎看完了所有能得到的書。

“少小的我已感知傳統的文化,在都市在鄉村,在我家男僕的白壁題詩中緩緩地流,外婆精通《周易》,祖母爲我講《大乘五蘊論》”,他說。

這樣的經歷爲後來的木心鋪墊了極其深厚的中國文化基礎。

多年之後,已在國外漂泊多年的他說,我對中國的方塊形象字是愛恨交加。愛它的美,恨它不被外國人看得懂,尤其是詩。因此詩只好生於中國,死於中國,無法翻譯。翻譯對詩來說,是謀殺。



木心出生的那一年,恰逢南昌起義。時局動盪,大時代車輪轟隆隆碾過中華大地。但因爲那時家境尚好,少年木心並未受到太多影響。他只知讀書,後來他調侃自己那時候是得了“文學胃炎症”。

“那是小人裝成大人樣,去讀大人書。讀到後來人懂了,也長大了”。

木心

19歲之後,木心沒有遵從家裏人希望他從商從政的意願,決定做畫家。他去杭州、上海學畫,師從劉海粟先生,後又跟隨林風眠先生,潛心鑽研繪畫。

畢業後,木心成爲了一名美術教師,可他卻主動辭職,鑽進人跡罕至的莫幹山裏畫畫、寫字,潛心研究學問。

山居生活一開始還挺新鮮,但慢慢地,孤獨、寂寞就來了,且來勢越來越猛。正如他自己所說,“人害怕寂寞,害怕到無恥的程度。換言之,人的某些無恥的行徑是由於害怕寂寞而做出來的。”

木心聰慧且自知,他要的就是這樣的寂寞。戰後的莫幹山沒有電,他點上蠟燭,不顧手上的凍瘡,不計較吃食,披一牀棉被,夜以繼日瘋狂地寫作,不爲發表,不求成名。許多日後的觀點都是這時候形成的。

戰後荒山寂寥,不想竟有猛虎襲來!然而木心居然任由老虎“撕拉撕拉地抓門”,而他則“恬然不懼而竊笑”,還嘲笑老虎的智商不夠,“不懂得退後十步”而借力撞門,直到四周回覆寂靜之後,才猛然回味:“這倒是可怕的。”

木心畫作

大雪之夜,木心渴望一個鬼魂過來和他聊天。朋友的照片,他反反覆覆的看,竟把照片背面的簽字謄寫了好幾百遍。夜裏,他被大雪壓斷竹枝的聲音驚醒。後來他說:“人在都市中,更寂寞。路燈杆子不會被雪壓折,承不住多少雪,厚了,會自己掉落。

隱居6年,木心終於下山,陪他一起下山的是100多部中短篇小說,還有無數張水墨。


木心畫作



下山後,木心家道漸漸敗落。他不得不去教書,謀一份差事。後來他在上海工藝美術製品廠做了設計師。日子雖然清苦,但仍有喜愛的藝術可慰藉。

然而好景不長,漫長的十年到來,磨難也降臨到了木心身上。住防空洞,待在骯髒的污水裏,吃潮溼發黴的食物,飯菜上面爬滿了蒼蠅......

暮年回想起這段歷史,木心依然豪邁:“當時我的感覺是許多人都跟我一起下去,莎士比亞、託爾斯泰都跟我一起下地獄了!”

木心手稿

他要來筆紙墨水,在小小的紙片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,藏在破舊的棉褲夾層裏。他說,他不甘心。他說,有了筆紙墨水,也就有了他的藝術。

“你要我毀滅,我不!

木心 

十年結束,木心去了紐約,與一衆留學生暢談東西方人文藝術歷史。在倫敦之行錄像《1994》裏,年逾50的木心西服筆挺,皮鞋鋥亮,腰板直立,風度翩翩地走在倫敦街道上,再沒有比他更意氣風發、氣度優雅的一個紳士了。

他不曾撰寫苦難回憶錄,很少談及那段人生,彷彿一切從不曾發生過。

木心晚年定居烏鎮,陳丹青的女兒見到他喊“公公”,她問父親:“這個公公怎麼臉上沒有皺紋的?

當時木心已經八十三歲了。

是的,即使經歷再多苦難,他心中沒有怨憤的溝壑,臉上也就沒有哀婉的縱橫。如他所說:“誠覺世事儘可原諒,但不知該原諒誰”。或許他壓根也不打算,也沒空去想應該原諒誰。

因爲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。

“我要在我的身上克服整個時代,我不可把人生荒廢在俗套的生活裏。

然而,往事其實並不如煙,只是被埋藏得太深了。木心臨終時,神志已經不清了,他對身邊人發出夢魘:“叫他們不要抓我!”他不是不受影響的,只是不願沉溺。他說,“我是這麼一個追求純美的文體家,不要讓那些東西弄髒了我正在雕的這個大理石的像。"

心美術館

木心喜歡元四家裏的倪瓚。他給學生們講過一個故事:倪瓚有潔癖,有一天他家裏進了強盜,倪瓚躲在一邊。他等得不耐煩,於是焚起香來。強盜循着香味兒發現了他:“在那裏!只有倪瓚纔會這麼幹!”

強盜找到了他,把他打得半死,倪瓚一聲不吭。強盜走了以後,僕人問他:“老爺您怎麼不吭聲,這又是何苦呢?”

倪瓚說,不可出聲,一出聲便俗。

木心說,這是他的美學綱領。倪雲林的“一出聲便俗”,他用了一時,我用了一世。

他的意思是不說廢話,要說就說到點子上,否則是沒有意義的。

元 倪瓚 六君子圖 



陳丹青曾這樣評價木心:“你不遇到他,就會對這個時代的問題習以爲常。可等到這麼一個人出現,你跟他對照,就會發現我們身上的問題太多了。我們沒有自尊,我們沒有潔癖,我們不懂得美,我們不懂得尊敬。”

他清貧,卻不困頓。他在紐約講課,沒有講義,古今中外信手拈來,說到會心處像頑皮的孩童一樣哈哈大笑。

他說文化像風,風沒有界限,也不需要中心,一有中心就成旋風了 。

他細膩,卻不狹窄。他的文字可以細膩到毛細血管裏,然而時空在他那裏也是闊大的,如同莊子筆下的鯤鵬,五光十色而又不失本態。 

他是最深沉的審視者,卻又同時有着最敏感的心,一生只夠愛一個人。

他讚賞老子說的“弱”,遇到醜陋和強權卻又絕不屈服。

他感性、浪漫、溫柔。而這一切或許不僅僅源於他的特質,更是他的選擇。

他展示珍珠,隱藏起那根主線。

恰如木心自己所言: “我的童年少年是在中國古文化的沉澱物中苦苦折騰過來的,而能夠用中國文化給予我的雙眼去看世界是快樂的,因爲一隻是辯士的眼,另一隻是情郎的眼。”

時代的大浪打過,無數理想碎成齏粉。木心既沒有被毀滅,也沒有自我毀滅。“他是少數能夠保全自己的人。”

歲月未曾饒過他,他又何曾饒過歲月?